於兴中
曼德拉的一生是一座自由的丰碑,它的正面写着高贵,反面写着耻辱。自古以来,追求自由总是和对自由的否认相伴相生。一座自由的丰碑不仅是对追求自由的人的一种褒奖和纪念,也是对阻碍别人获得自由,甚至为防止别人拥有自由而不惜采取迫害手段的人的一种谴责和鞭笞。它记载着自由的丰功伟绩,也展示了反对自由、压制自由的耻辱。
康德把自由、上帝与不朽这三件事相提并论,可见自由的重要性。追求自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欲求。所不同的是追求自由的方式不尽相同。有的人选择轰轰烈烈,有的人选择坚韧不拔,也有的人选择顺应潮流。曼德拉的自由之路既轰轰烈烈又坚韧不拔。正如他自己指出的,“不要用我的成功评判我,请用我跌倒又站起来的次数评判我”。
曼德拉的一生像他的主要著作所描述的一样,“自由路漫漫”、“走向自由之路不会平坦”。他曾拥有法学学士学位,做过律师,曾被指定为酋长继承人,但他“决不愿以酋长身份统治一个受压迫的部族”,而要“以一个战士的名义投身于民族解放事业”。1952年,曼德拉领导了“蔑视不公正法令运动”,赢得了全国黑人的尊敬。自此以后,南非当局便开始了对他将近40多年的限制、迫害和折磨。1962年8月,曼德拉被捕入狱,南非政府以“煽动罪”和“非法越境罪”判处他5年监禁。1964年6月,他又被指控犯有“企图以暴力推翻政府”,改判为无期徒刑。
曼德拉分别在三个监狱中度过了27个春秋,其间备受迫害和折磨,但始终未改反对种族主义、建立平等、自由的新南非的坚强信念。1990年2月11日,南非当局在国内外舆论压力下,被迫宣布无条件释放曼德拉。1994年5月,曼德拉成为南非第一位黑人总统。5年以后他在总统职位上卸任,并未寻求连任。卸任后,曼德拉仍然在为世界和平和人类尊严而不懈努力,热心推动各种公益事业。
然而,成就一段自由的佳话,需要正反两方面的努力。假设没有开明的弗雷德里克•威廉•德克勒克(Frederik Willem de Klerk,1936年3月18日-)总统的配合,如果竭力推行种族隔离的丹尼尔•弗朗索瓦•马兰(Daniel François Malan,1874年5月22日-1959年2月7日)在新的执政者身上借尸还魂,那么,曼德拉就有可能在监狱中终老。
曼德拉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德克勒克。而世界各地绝大多数的自由战士都没有他的福份。很多人都被残忍地迫害致死,或者下落不明。南非自1948年正式推行种族隔离政策到1989年德克勒克接任总统废除该政策,在这50年间,曾有七八位掌握实权的总理或总统,他们都没有像德克勒克那样的胸怀和胆识。因此,在书写曼德拉伟大而光辉的自由史诗时,也应该为德克勒克补上一笔。
德克勒克出生于约翰内斯堡,也是学法律出身,做过律师。1989年9月接任总统。德克勒克担任总统之后改变南非国民党的政策,以民主改革方式与以黑人为主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协商,同时促进南非共产党及非洲人国民大会合法化,并于1990年释放曼德拉及宣布解严,1991年宣布废止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原住民土地法等法规。1993年德克勒克与曼德拉一起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并于1994年出任曼德拉政权的第二副总统。德克勒克的功劳在于,他通过同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和解结束了早在殖民地时代就已埋下种子的种族隔离制度。此举可谓一箭双雕,一方面他顺应历史潮流,还南非黑人以自由,另一方面,他为本来不公正的白人政权找到了合理下台的台阶,创造了一种双赢的局面。
自由的实现与文明的程度相关。文明程度越高,自由的质量和实现自由的可能性就相对高。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曾著有《自由与文明》一书,以其丰富的人类学知识和爱好和平的满腔热情,深入地剖析了自由与文明的共生关系。他指出“自由是文化的馈赠”,也可以说文化是自由的馈赠,因为自人类诞生之日起,自由就是文化成就运作、维持与发展的前提。
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取决于它对人尊重的程度。对人的尊重最重要的是对个人权利的尊重和对掌权者权力的限制。自由和权力是密切相连的。有权的人才有可能限制别人的自由。争取自由的斗争往往会演变成争取解放,争取权力的斗争,以至于为自由而流血牺牲。曼德拉指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一样需要获得解放。夺走别人自由的人是仇恨的囚徒,他被偏见和短视的铁栅囚禁着。那些否定别人自由的人,自己的自由也不会长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迫害别人,阻止别人享有自由的人很多都曾经是自由的战士。一旦他们获得政权,便开始限制或否定别人的自由。
正如曼德拉所言,自由不仅仅意味着摆脱自身的枷锁,还意味着以一种尊重并增加他人自由的方式生活。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一定是一个个人自由得到充分保护的社会。
(本文作者於兴中现为美国康奈尔大学法学院Anthony W. and Lulu C. Wang中国法讲座教授。兰州大学文学学士,哈佛大学法学硕士、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理论、法哲学、中国法律及历史。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